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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述/方珉
整理/曾村
拿到博士學位后我開始挨打
孫恒敲門的時候,已經快凌晨1點了。我急忙從床上跳下來,鞋都顧不上穿就去給他開門,把醉醺醺的他扶進臥室,又端過早已準備好的涼開水。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,生怕觸怒了他,直到他鼾聲響起,我才能松一口氣。
愴然地看著這個枕邊人,許多的夜晚,我都是在驚恐中度過的。他明明身上裝著鑰匙,卻從不自己開門,偏要連敲帶喊,不管我正在哄孩子或者在電腦前工作。動作稍微遲一點,他粗大的拳頭便雨點般砸下來。
自從我拿到博士學位留在武漢,把他也借調過來,他就成了這樣。
孫恒以前是個溫柔體貼的人,他比我工作早一年,我大學畢業應聘到他所在的單位后,我們戀愛了。他這個人特別幽默,他改變了我工作幾年后再結婚的計劃,相戀不到4個月我就嫁給了他。婚后的生活只有兩個字“甜蜜”,我們上班下班都在一起,看電視也要相互依偎著,天天開心得不得了,甚至不想要孩子,只想擁有浪漫的二人世界。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年,我們都感到居住的小城太沉悶太封閉了,應該有更大的理想,爭取更好的生活。我提議一起去考研,可他說自己讀書搞研究腦子不如我靈光,主張我一個人去考,他做我的堅強后盾。他只有一個要求,將來功成名就,可別把他一腳踹掉!
從此,孫恒天天陪我去聽課。我并不覺得自己下了多大工夫,簡直跟玩一樣,考試竟然出奇順利,一舉中的,離開小城到了武漢。研究生3年,我們天天打電話,常常把一張卡打完才不得不掛掉,感情保持得很好。他的工作也很順利,工資有了提高,在小城生活得悠哉游哉。研究生畢業時,他又支持我考博。
9月份開學,10月底,我發現自己懷孕了。好在博士生是允許生育的,學習時間也比較自由和充裕。我帶著身孕繼續讀博,直到臨產前一個月才回到老家。考研、讀博、生孩子,一切都太順利了,我覺得上天實在是偏愛我。
但當我挺著大肚子日夜廝守在他身邊時,卻覺得他變了。
這三年的分居,孫恒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,常常半夜還在外面喝酒,無論我行動多么困難,他都不肯幫我做一點家務,哪怕是把垃圾提到樓下。而且他非常不習慣我睡在他身邊,更愿意一個人睡在書房里,而且攤手攤腳躺成對角線。
黎明時分,我常常坐在孫恒的床前,一寸寸撫摸他小麥色的健康結實的肌膚,心中溢滿了疼愛。他馬上就要做爸爸了,怎么一點緊迫感都沒有啊?
因為胎位不正,我必須剖腹產,孫恒卻沒有人影。手術后,他來了,卻要我下床活動,要知道我手術才過去幾個小時啊!我特別委屈,哪怕他是為我早點恢復,也不能這樣強硬啊!我刀口疼得不能動,他讓我自己側身喂奶,卻不肯把孩子抱起來放在我身上。
從醫院回到家,情況更糟。由于母乳不夠,需要半夜加奶粉,孫恒從未起過一次。我把著孩子尿尿,他會嫌我們影響他睡覺。兒子有生理性腹瀉,小屁股常常紅紅的,孩子一哭鬧,他就煩,責怪我連個孩子也不會養。孩子出生第13天,就挨了爸爸的巴掌,我責怪他,話音未落,重重的一拳就砸在我的背上,痛得我幾乎跌倒。
為了這個家,我承受著他的拳頭
從孩子出生到4個月,我好像從天堂直直地掉進了地獄,那種痛苦無以言表。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嚴重的產后抑郁,我不敢再這樣下去了,帶著孩子回了娘家。
有母親的照顧,我才發現和孩子在一起,其實是快樂的。每天看著兒子胖嘟嘟的小臉,那種由衷的喜悅讓我感到生活分外美好。只是,我不能和孫恒在一起,而他少了我們的干擾后,似乎又找到了單身的快樂。
產假一結束,我立即帶兒子返回學校。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,從老家找來保姆幫我帶孩子。
兒子本來長得就秀氣,因為天天和我們呆在一起,膽子又有些小,常常被別人當做小女孩。我意識到孩子還是需要父親,需要培養陽剛之氣。好在馬上就要畢業了,我們一家終于可以團聚了。
畢業時,我有很多種選擇,但我只在乎一條,能不能帶家屬。最后,我選擇留在武漢,他從家鄉的小城調過來,和我成為同事。可我失望地發現,6年后重新在一起,我們卻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。
從家鄉到武漢,生活環境,人際關系,一切都是陌生的,諸多方面的落差令孫恒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錯位,尤其不能接受工資的嚴重下滑。我安慰他一切剛剛開始,時間長了就會好起來的。為了讓他適應,我忙完單位忙家里,大事小事都不讓他插手,把他當大爺一樣供著……
但他會因為一點小事大發雷霆,經常抓住我和孩子就打,仿佛只有通過拳頭才能緩解心里的不滿。在他的眼里,工作不好,同事不好,居住環境不好,總之什么都不好。
我無以反駁,他為我堅守了6年,一個已婚男人,堅定地支持妻子遠赴千里讀書,是多么不容易,換來的卻是學識、地位、待遇上的不對等。如果兩人調換一下位置,我會支持他么?答案是絕對不會。依我要強的性格,要么一起向前沖,要么一起安于現狀。
我們有堅實的感情基礎,有過那么多甜蜜美好的時光,還有兒子――這條維系家庭的紐帶。
我一直堅信,孫恒的暴躁,是生活的巨大變化造成的,而且這個變化完全是因我而起。我要用寬容與愛來溫暖他,用行動來感激他6年的支持。所以,當他一次次把拳頭揮向我和孩子時,我只是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,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“別嚇著孩子。”可孩子還是被父親失去理智的暴怒嚇壞了,聽見他的吼聲就發抖。
我忍讓著,內心無比痛苦。常常在被他痛打的第二天,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,和他一起上班,甚至帶上全家人去公園玩,給他溫柔的笑容,希望可以感化他。我無處可訴,在武漢,我和他一樣舉目無親,他理應是我最親的人。
保姆都看不下去了,哭著說:“姐,你怎么能這樣?你想忍到什么時候?”我不知道我能忍到什么時候,只想人心都是肉長的,他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心。最后,忍無可忍的保姆離開了我家。
我去看過心理醫生,他們給我的建議都是要多看他的好處,多反思一下自己,找出問題的根源。我一直在反思,一直在找,卻總也找不到。即使愛情沒有了,我們應該還有親情,他是孩子的爸爸,是我的家人,我不想離婚,所以,我只能忍讓、再忍讓。他打了我之后,我還給他做飯、洗衣,讓自己從被打中平靜下來,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。
可是,真的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嗎?
那一年冬天,婆婆來了,她的到來給我帶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安寧。礙于婆婆的存在,孫恒那一個月非常安靜,我們的家終于像個家了,甚至有了溫馨的味道。可婆婆走后第三天,他故態復萌,只因為兩歲多的孩子在地上爬,又一次向我揮起拳頭。
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彎腰忍受,而是昂著頭,冷冷地看著他,什么也不說。我不能再這樣下去,不能一味同情他,包容他,讓他錯把我的溫柔當成了軟弱,把感激當作了可欺,滋長他的肆意和暴力傾向,讓他不知道怎樣去愛別人,忘了我也需要愛。
法庭上,他抱著我號啕大哭
這次暴力的當晚,我沒有做晚飯,更沒有理會他。我要真實地表達自己,不再強做歡顏。我想了很多,與其這樣痛苦,不如徹底解決。我要離婚,讓孩子從家庭暴力的陰影下解脫出來。
第二天上班后,我悄悄打電話給房屋中介,讓他們幫我找了一間房子,然后,我找了個借口出來,從家里運出一部分生活必需品,和他正式分居。
整整一個月,我與孫恒形同陌路,就當他不存在。起初他還滿不在乎,以為我只是一時賭氣,當我明確地告訴他我要離婚時,他緊張起來,開始討好我,又是洗衣又是做飯的。他不明白一直逆來順受的妻子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強硬,開始故作鎮靜地觀察我。晚上,孩子睡去后,他仍不肯走,說他從未想過離婚,他也決不和我離。
我說這已經由不得他了,讓他有話到法庭上講。我以為他會大怒,再次揮拳打我,卻沒有料到,孫恒竟然沒有動我一指頭,只是神情黯然地又磨蹭了一會兒,起身離去。
開庭那天,孫恒到得很晚,胡子拉碴的,惺忪著兩眼,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。當律師宣讀完我的起訴書后,該他答辯了,孫恒拿起寫滿了字的紙,“親愛的妻,我的心里很難過……”一句話沒念完,他突然從被告席上沖過來,抱住我號啕大哭。
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我呆住了,法官和律師也呆了,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啊,撕心裂肺,帶著深深的絕望與懊悔。
我也哭了,就那么任他緊緊地抱著。法官見我們這個樣子,當即宣布休庭。
那一晚,我們談了好久,我訴說家庭暴力帶給我的痛苦,他也開始訴說我的強大帶給他的巨大壓力。我做了深刻檢討,是自己平時擔起的責任太多了,讓他活得不像個男人,讓他迷失了自我,卻沒有創造機會讓他和我一起成長!
我們邊說邊哭,邊哭邊說,堵在心頭的塊壘漸漸消融,兩顆心重新靠近了。可是,他曾經雨點般砸向我的拳頭仍然讓我心有余悸,無論如何,我不能重蹈復轍,我要和他有個約定。
在法官的調解下,孫恒寫下一份不再對我和兒子動手的保證書。
我撤回了離婚起訴書,退掉了租住的那間小房子,重新回到家里。以后的日子,孫恒表現得非常好,我也不再壓抑自己,不再努力讓自己什么都做得很完美。
我從家庭的每一件小事做起,努力創造讓他找回自信的機會。比如,房間里要掛一幅畫,這在以前,我一定是親力親為,現在,我交給他,對他說,你是男人,釘釘子的事應該由你來做;家里的洗衣機壞了,我也叫他去聯系維修站。我要讓他感受到,在這個家里,他是一家之主,是我和兒子的堅實靠山,我們都需要他。
如今,兒子已經4歲了,一切都還好。
幸福觀點
身邊有幾個女性朋友,就像這個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一樣,為了考博、讀碩,暫時放棄了兩情相守的家庭生活。這沒有錯。
但為什么大部分結局都和這個故事一樣,不是雞飛狗跳,就是雞飛蛋打?
當女人走在了男人前面。這并不值得夸耀;當一方為另一方做出了犧牲,也不值得居功自傲――如果兩個人可以齊頭并進,當然最好,不能比翼雙飛,有一個人先飛高些也是整個家庭的成功。雙方都調整好心態才是最重要的。就像本文的主人公。